“你们知道粤语有多难推广?我手上有两个多小时粤语段子,但来这个破节目,一分钟都用不了,没有人听得懂。”《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首期上线,来自广东的江梓浩自嘲粤语文化离开广东便水土不服的窘境,辛酸又好笑的“无差别扫射”,成就他参赛七季以来留在荧幕上的又一个高光时刻。
同一天晚上,江梓浩线下粤语栋笃笑专场在广州开演,将近两小时的纯粤语段子“量大管饱”。个人专场开到第27场,现场仍座无虚席,气氛热烈。回到家乡用母语讲段子的江梓浩,收放自如,神采飞扬。
弥足珍贵的“同声同气”,难以突破的文化隔阂,江梓浩的个人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当下粤语栋笃笑的发展现状——从本地文化生长出的内容足够真实动人,说着同样语言的人对笑点心领神会的默契亦足够美妙;但若将目光投向行业,粤语栋笃笑在广东仍处在稚嫩生长、推广艰难的萌芽阶段。
自黄子华于1990年引入起源于欧美的“Stand-up Comedy”表演方式,并将其翻译为“栋笃笑”以来,广东人对这种单口喜剧的表演方式并不陌生,甚至可说是内地最先认知和喜爱这种表演方式的群体。然而30多年过去,如今广东的粤语栋笃笑为何仍未成气候?如何才能做大做强?南都娱乐对话多个厂牌和演员,尝试为粤语栋笃笑“问诊把脉”。
现状
首个纯粤语厂牌创立,
一批栋笃笑演员开办专场
受访者们较为一致的共识是,2023年末至2024年是广东粤语栋笃笑发展的分水岭。
2023年9月,首个粤语栋笃笑厂牌街坊喜剧在广州创立,每周固定举办粤语开放麦和商业演出。2024年,鸡翅、阿谦、加钱、啊水、紫薇等一批栋笃笑演员陆续举办个人专场乃至广东省内巡演。栋笃笑市场生态渐现雏形。
在此之前,内地做粤语栋笃笑的只有2015年诞生于广州的香蕉脱口秀俱乐部。此后虽然也有如纯粹幽默社、野生喜剧等厂牌举办栋笃笑演出,但不管在哪个阶段,广东的脱口秀厂牌都以普通话为主,栋笃笑只是附属或点缀。演员方面,广东虽有短视频达人郭嘉峰曾举办栋笃笑大型巡演,但民间绝大多数的栋笃笑演员,尤其是新人,尚未有常规的锻炼舞台和明晰的成长路径。
街坊喜剧的两名创始人肥曾和阿谦此前都曾有运营脱口秀厂牌的“失败”经验,这次两人联手,他们瞄准了粤语栋笃笑的细分领域。“做普通话脱口秀,我们不比别人有钱、有名气,但做粤语栋笃笑,我们有这份心,也有内容质量高的表演人员。”阿谦自己就有着6年栋笃笑的演出经验,目前常驻自家厂牌举办的各类演出。
从每周一次的开放麦,到每个月2至4场商演、每季度500至700人大场地演出,再到主办不同栋笃笑演员的个人专场,目前街坊喜剧规律地举办不同规模的演出,整体运营实现收支平衡,“赚不到大钱,但也没有亏本。”
比街坊喜剧晚一些开业的开花BLOOM,虽然并非专注粤语栋笃笑的厂牌,但其开放麦能够每周固定有粤语的内容。“有阵子办过纯粤语的开放麦,但受限于演员和观众数量,现在改为了普通话加粤语。”开花BLOOM主理人小块告诉南都娱乐,作为北方人,他一开始并没有计划要做粤语的演出,直到有一次厂牌邀请江梓浩参加普通话脱口秀拼盘,他穿插了一小段粤语,小块尽管听不懂,但“立刻就感觉到现场的氛围不一样了”。
此后,厂牌逐渐增加粤语演出,近期主办了多场栋笃笑专场和拼盘。不过他透露,栋笃笑的票房成绩呈现两极分化,上过节目的江梓浩专场卖得最好,其次是在小红书有粉丝基础的鸡翅,其余的票房则不如预期。
扎根于佛山顺德和中山的掂过碌蔗,则是目前极少数在二线城市定期举办栋笃笑演出的厂牌。用主理人大猫的话来说,他的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先在二线城市建立“根据地”,以小规模运营积累经验,最终的目标是要将厂牌开到广州。跟多数厂牌租下剧场的做法不同,掂过碌蔗与电影院合作,租下放映厅办演出,以最大化控制成本。
目前,厂牌运营进入第四年,在当地逐渐做出了粤语特色和名声,粤语场次已能跟普通话各占“半壁江山”,票房甚至反超了普通话演出。“还是要基于本地文化做垂直内容,甚至要更精准地做那个城市、那个区域的观众会有共鸣的内容。”大猫说,时常会有老人家来看他们的栋笃笑,同样乐在其中,足见厂牌对本地人群的深耕程度。
那次在普通话拼盘中“夹带私货”演粤语栋笃笑,江梓浩因观众的热烈反应受到极大鼓舞。他大学一毕业就去上海工作,在外讲了七八年普通话脱口秀。去年,当再次在节目里“一轮游”,他感受到自己用普通话创作进入了瓶颈。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他注意到广州有栋笃笑演员陆续开起了个人专场,在没有上节目“刷脸”的情况下票仍卖得不错。同时,江梓浩接受了不少来自身边朋友的鼓励和劝说,他的栋笃笑创作也有所成果,多重因素的叠加和驱使下,他决定回广东做粤语专场。
今年,江梓浩将上节目之外的精力全部投入线下栋笃笑专场,不到半年的时间已开了30多场。接下来,他即将把专场开进近600人的剧院,向下一个里程碑迈进。“憋着一口气”的他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赛道,又或者说,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圈。“我现在能用粤语讲栋笃笑实在太开心了。”
在回来广东之前,江梓浩注意到专场做得不错的栋笃笑演员便是鸡翅。跟江梓浩一样,鸡翅过往主要用普通话讲脱口秀,栋笃笑只“断断续续地讲一些”,“没有常规演出,你就不会想要付出非常多的精力在做这件事情”。直到去年,通过短视频积累了一定的粉丝基础后,鸡翅跨出了做栋笃笑专场的第一步,他最终完成了25场巡演,紧接着今年又上新了第二个栋笃笑专场。
今年也是鸡翅第一次登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加上江梓浩、穷小疯、虎牙,这档节目首次有四个广东人集结。他对上节目抱着朴素的愿望,“希望借助普通话脱口秀的平台,宣传我们自己家乡的文化,也扭转观众对广东喜剧人的印象。”
挑战
供给和消费端均尚未蓬勃,
黄子华既是标杆也是“阴影”
良好的栋笃笑市场生态,离不开厂牌、演员、观众三位一体的良性循环。对比普通话脱口秀的发展,从上海回到广东的江梓浩有着最直观的体会:“栋笃笑整个生态目前比上海脱口秀大约落后3至5年。”上海有20家左右的脱口秀厂牌,培养和输送了大量优秀的演员,观众受高质量的演出内容吸引,养成付费观演的习惯,继而支撑厂牌的持续运作,构成健康良性的循环。
然而就栋笃笑而言,目前在粤语大本营的广东,供给端和消费端都尚未形成蓬勃发展的态势。
演员少是受访者们共同提及的挑战之一。目前,常规进行栋笃笑日常创作及演出的演员,全广东仅有约10至15个,他们也并非全职从事栋笃笑,要么本身有其他主业,要么同时也需做着普通话演出“帮补生计”。
“粤语的市场就是没有普通话的大,我栋笃笑做得再多,放到我的整个职业生涯来看,最多也就占三四成。”鸡翅说。肥曾也指出,栋笃笑的市场本身就有限,“相比起创作普通话专场可以巡演至全国,栋笃笑专场多数也只能在大湾区巡演,投入和收益不成正比。”阿谦则提到,“普通话脱口秀能看见上升通道,大家自然会优先选择做普通话的内容。”2017年,网络综艺《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现象级火爆出圈,带动全国线下脱口秀行业进入高速发展期,一批脱口秀素人演员“飞升”为家喻户晓的明星。
栋笃笑演员数量少,对厂牌而言最直接的影响是场次和受众的拓展能力有限,从而影响盈利能力。大猫表示,厂牌盈利的前提是要有足够多的场次和票房支撑,“来来去去都是那十几个人,可能一年之内讲的都是同样的段子,很难积累回头客。”街坊喜剧同样苦于演员的匮乏,“厂牌的演出频率之所以不算高,就是因为不够演员。如果做栋笃笑的人多了,我们会有更多可能性。”
而在消费端,本地观众对栋笃笑的观演需求仍有待挖掘。在小块看来,相比起讲粤语的人口基数,观众数量仍有非常大的拓展空间。“很多人不知道现在有人在讲栋笃笑,怎么样让广东讲粤语的朋友知道有人在搞这个东西,这个是比较难的地方。”他感受到推广是一大难点,“除了上节目宣传,好像没有什么更多的渠道。”
即使知道有人在演栋笃笑,本地观众的观演习惯和消费意识仍有待培育。受访者们都不约而同指出,广东人更多以美食为乐趣,喜欢“讲饮讲食”。付费看一场演出,尤其是看一场没有明星的演出,不是老广普遍的生活方式。
洛宾是国内首批讲脱口秀的演员之一,早在2015年便以其所在的逗伴脱口秀俱乐部之名,在深圳组织了一场粤语栋笃笑商演。那场演出汇集广州、深圳、东莞、香港的演员,最后只卖出80张票,是俱乐部全年唯一一场亏钱的演出。
作为广东栋笃笑发展的参与者、观察者,洛宾多年来也在思考,为什么栋笃笑这门艺术始终没有在这片土地繁荣起来?他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在于广东向来有着丰富的惠民演出内容,在没有明星带动的情况下,广东人付费观演的意愿相对没有这么强烈。
提及栋笃笑的明星,黄子华是不可绕过的名字。30多年前,他以一己之力为栋笃笑打下样本,至今仍无人能出其右。在广东人的认知中,栋笃笑就是黄子华。某种程度上,这样的认知也成为新人冒头的阻力。
洛宾认为,方言类的脱口秀往往都具备浓厚的本地文化特点,在这一点上,栋笃笑和其他方言脱口秀并无太大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栋笃笑有一个黄子华这样标杆式的人物。”在江梓浩看来,“黄子华不是成就了栋笃笑,而是成为了栋笃笑本身。”阿谦则指出,一般而言,国内外从事“Stand-up Comedy”的演员一开始都是从地下俱乐部起步的素人,但是黄子华一步到位成为栋笃笑的巨星,其后还有多位知名艺人也跨界讲栋笃笑,让很多广东人误以为栋笃笑就是明星的专利。“当他们看到素人讲栋笃笑,自然不会给予太多的关注。”
粤语区的观众“吃过太好的”,每个栋笃笑后辈都不可避免被拿来跟黄子华比较。黄子华既是后辈仰望的标杆,而标杆投射下的阴影,也将一直横亘于他们的进阶之路。
展望
栋笃笑有史以来最好的时候,
坚持做是唯一的答案
面对上述的种种挑战,从业者们正在为栋笃笑做着哪些努力?
作为演员,江梓浩认为能做的就是持续做好自己的演出。“我做得好,可能会带动到其他会讲粤语的演员加入,多点人一起做、一起演、一起把盘子做大,做到广东人都知道有帮人讲栋笃笑很厉害,有兴趣来看不同演员的栋笃笑演出,这样就是最好的生态。”
鸡翅也认为,演员应该真诚做好自己的演出,不要偷工减料,不要走捷径。“你的东西要真的有观察、有用心,这个是最吸引人的。好东西迟早都会有人看见。”
面对演员数量少的问题,新血的补充尤为重要。受访的厂牌主理人都提到了举办常态性粤语开放麦的重要性,供新人练习和打磨段子。
街坊喜剧固定在每周三举办粤语开放麦,除了过年过节,创立至今从未间断。每场开放麦有9个报名名额,基本都能满员,有时甚至需要拼手速,先报先得。多数人若第一次讲完效果不好,便会打退堂鼓,但大浪淘沙后,目前能坚持经常来讲开放麦的已有十多人。
此外,街坊喜剧还不定期开设培训班,教授理论基础和创作技巧。“新人有时会很迷惘,不知道可以找谁问。我们开培训班也不是为了要教他们什么,起码可以让他们有个方向,少走些弯路。”
掂过碌蔗所在的二线城市,演员数量问题更为突出。大猫不仅帮新人改稿,还自办免费的培训班,鼓励更多人前来参与和尝试。“栋笃笑其实是教不了的,只有靠实践,通过开放麦一次次冷场、修改、冷场、修改的过程,才能上得了台。”经过四年的运营,掂过碌蔗已培养出4名具有商演能力的栋笃笑演员,主理人大猫笑称连同自己在内,他们是从厂牌走出的“顺德F5”。
至于栋笃笑的未来,受访者们保持着谨慎的乐观。
“Stand-up Comedy这项艺术一定是小众的,它的普及程度永远不能媲美演唱会、音乐会这样真正大众的现场演出,而栋笃笑又是这项小众艺术当中的一个细小分支。”洛宾认为,现在已是栋笃笑有史以来受到最多人重视的时候,能数出十个有自己栋笃笑专场的演员已经非常厉害。即使在黄子华最辉煌的年代,也没能带动栋笃笑生态的形成,香港至今从未有过一家粤语栋笃笑的厂牌。
鸡翅和肥曾也持类似的观点,市场就这么大,观众增量始终有限。未来栋笃笑演员将越来越个人IP化,也许能出现一些明星演员,带动这个行业向前走。
“要么你就希望出现一个这样的人,要么你就自己努力成为这个人。”阿谦显得更为乐观,他相信,做得越久,累积的粉丝越多,从事栋笃笑的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还可以为栋笃笑做些什么呢?肥曾给出的答案掷地有声,“坚持做,不是看你做得有多厉害,而是看你做得有多久。”或保守或乐观,厂牌和演员在各自的层面为栋笃笑努力着,不问前路,坚持是唯一的答案。
参考资料:洛宾《挣扎中的粤语脱口秀》,出自《中国脱口秀演义》
采写:南都记者 钟欣 实习生 黄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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